郑秀杰

 

　　一条小路蜿蜒，两边杂草丛生。偶尔云雀从稀稀拉拉的杂草间飞出，不远不近地落在一棵枫树上，呖声如哨。向前迈进，眼前豁然开朗，四周皆是长在黄土丘上的小青松，卫士一样雄纠纠气昂昂。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阔叶树，秋风秋雨后，树叶只存残绿，但一身金黄雍容典雅，令人肃然起敬。

 

　　陈太尉宫就坐落在这里，静约客来客往，千百年来风雨无阻，香火长在。

 

　　黄昏的细雨沾湿碧野长天。

 

　　许是出于时人的疏忽，或者本就以质朴见奇。这里的山门并没有双狮镇守，少了威严，却平添了亲切。山门的建筑颇奇特，如宝塔一样层层叠加的拱斗，雕花栩如，熨金碧如，可窥宋代建筑之绚丽。山门上两副楹联，经历代风雨浸蚀，朱漆斑驳，但经细辨，字迹依稀。雄健的字体尤若蛟龙，翻江倒海，腾云驾雾，其势如虹，令人怀想太尉当年金戈铁马，长驱塞北的古战场。滚滚沙漠，昨日纷争休矣，可战地精英在那金戈嘶鸣的年代以血肉之躯保家卫国的壮举怎可忘怀？谓叹之，余兴然念出：登此堂无蹈无读，履政场必我必诚。此楹联完全一副伏首投地的奴才相，对于庙堂神灵崇敬至极，与朴素的山门风格迥异。然而凿于石柱上的联句却非常贴近现实，在怀念之余不忘祈愿天地祥和、降福苍生。其书云：神殿重修永镇河川崇祀典，虬松倒插长标斗里显威灵。我对“虬松倒插”绕有兴趣，恰有一农人于薯地上收获。问之，待吸足烟草，故事便在一柱袅袅上升的呛人烟雾中流泻，曰：两位陈公列入仙邦后，人间尚无一个象样的神殿供后人膜拜，于是中房镇乾溪居的一位商贾自荐为建宫头人，因择地一时难定。陈公便托梦曰：赠汝三棵小松，分别倒插中房居、乾溪居、及现在的宫址上，松能活者建民居佳，枯萎者则建宫也！

 

　　跨进山门，便是戏合，是乡人每年清明日演社戏的地方，余小时曾也凑过几次热闹。是日，人山人海，周遭的荒地成了临时易货点，或杂物，或水果，买卖声浪此起彼伏，此景虽无鲁迅《社戏》里的开阔，但也颇为壮观。更有年青男女，着绿穿红于宫左宫右，成双入对谈着私话，偶有“咯咯”浪笑，难免招惹几束疑惑的眼光。此时那女的便只有垂下长发遮掩，男的视客如常，仿佛春风得意。倒是旁来的眼光知趣地又投向戏台，感受那端庄或诙谐的民间艺术。

 

　　近年这里不演戏了，非乡人忙于发展经济而忘了庆典。省里几次来人考查，认为此宫殿是研究宋代建筑在江南的唯一珍贵实物，不忍香火焚之，遂定为省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后升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只是，戏台边沿上雕刻精美的动植物板画被偷了不少。

　　穿过走廊便是左右配殿。右边的陈太尉石殿上，就陈列着四樽或蹲、或立的陈太尉神像，据传以其可化四身而塑造的。居中金身的那樽就是陈太尉的真身骨肉所塑。至于灵验的东西我不想言及太多，但他为国为民的精神是值得永远景仰与推崇的。临近他，仿佛听到昔日疆场的金戈嘶鸣，战鼓呐喊；临近他，昔日尘土蔽日虽已成了一段尘封的故事，但民间不老的歌颂还似宫前静静流淌的河流，似乎每一朵水花都是他们内心愉悦的期盼，聆听盛世的春风掠过千家万户。

 

　　落叶归根，故土的馨香令人陶醉。十八岁那年战死沙场的陈公被敕封太尉，据乡人介绍其魂常回故里，想看的不止是乡野四起炊烟吧，也许还有朝朝暮暮的云霞。在豸突狼奔的岁月里，忠诚于他的两个北方参将，如今依然夜梦惊飞三千里吧？当关外的风吹痛游子的乡心，你们可曾借人间烟酒浇愁？笑望不断更迭的人事，以及姗姗来迟的历史！

 

　　在太尉宫里，据守护庙堂的老翁介绍：陈公真身塑像在文革 “破除迷信”风潮席卷下，终被敲成碎片，幸有信徒悄悄地把其骨头收藏到1988年重塑金身时才拿出……

 

　　听着老人的叙述，余难免想及：今天你端坐于高堂，怀揽群峰玉宇于朝夕间，眼观鸟雀齐飞在天地中。你送慕客于阴晴圆缺，远离政场，贴近黎民，亲善不断的香火，任缘份与敬仰在离奇的传说中交织，可是天地馈赠的造化吧。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伦理道德、忠义肝胆已面目全非！但质朴的乡民却没有忘记你毕生执着的追求啊，他们历代捐款捐物，构筑如此雄奇壮丽的宫殿，实是前人智慧与血汗所凝成的。

 

　　绕过配殿，即是大殿，其中端坐着两米多高的英贤侯王及其夫人，系陈太尉祖先，皆中房曹湾居人氏。其长须，圆目，冠顶明珠，紫袍玉带，威风凛凛，但不泛和善的目光，乃医者拯救苍生的包容与宽大。其先身发迹亦也简单，据叟者所云：其壮年行医乡里，声名远播，宋左相长子得一顽疾，慕其名，遂宣召进宫医治其病，病医愈，圣主得知欲留之为太医，曰：已为神，不予。故圣封：“英贤侯王”。

 

　　再多的语言也扯不尽过往诸多的传奇。暮夜将至，斜阳似惨败的精灵在群山之巅逃遁。当我独坐在太尉宫默默地写下这些文字时，才发觉外面已黑成一片，唯有远远近近的灯火如萤似星，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光辉，显示着世间的灵气。

 

　　7月24日登福州晚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