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媒体眼中，俄罗斯的政治体制一般被描写为在性质上与苏联相等同的一种精英统治。学者们指出，后共产主义时期的领导人从权力部门(警界、国家安全部门和军队)来选拔自己的幕僚。此外，不仅在政府部门中使用这种“权力大亨”，而且也在有着政府利益的公司董事会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但是，某些情况现在已发生了变化。现在苏联的政治和军事威胁的重要性已经让位于对能源供应的经济控制。正如马歇尔·古德曼[1]在《石油国家：普京、权力和新俄罗斯》[2]一书中所指出的，俄罗斯是“又一个超级大国……随着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的发展，俄罗斯政府已经开始享受对欧洲邻国们的巨大影响力，远远超过了以前罗曼诺夫沙皇和共产党总书记们的梦想”。

　　普京总统的形象则充当了傀儡领导人，掌握着一系列国家权力，阻碍了总统领导层与经济和政治领导人之间更加复杂的互动过程。最强势的政治领导人不仅要依赖军事和经济资源的支持，而且还要依靠那些动员(并在财政上进行赞助)选战和提供政治支持的人。

　　令人感到吃惊的是，支持这些被人们所普遍接受的观点的事实基础却是脆弱的。马歇尔·古德曼的“商业中的权力大亨”名单只是列出了当代12位政治家，他们在公司里占据要职。而其他人对这一结论提出了强烈质疑，比如俄罗斯学者O.F.沙布罗夫(O.F.Shabrov)就指出，政治精英中商人和公务员的数量远远多于“商业中的权力大亨”的数量。他指出，在俄罗斯政治体制中占主导地位的过去是现在仍旧是由商业公司中的人所构成，依此判断的话，俄罗斯是一个公司式国家。这意味俄罗斯的市场经济建构在一个以统治精英派别之间——“政治寡头”与政客——的政治契约为运行基础的调整型国家中。这种观点将资本的地位彰显出来，同时将人们的注意力转向国家经济精英和政治精英之间已经存在或潜在的经济、政治利益的差别。

　　混合经济体制

　　俄罗斯政治精英工作在一个混合经济体制之中。在西方和俄罗斯资本主义制度下，存在着两种权力结构：国家和经济。在西方，尤其是美国，国家的外延和活动被限制为经济活动的参与者之一。而在俄罗斯，国家却拥有独立的经济属性，拥有对商业活动进行调控的强势地位。但是，公司式国家不会破坏资本主义的发展——国家还通过财政支持、合同和补贴来增强资本主义的力量。此外，与中国所不同的是，由于私有经济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加强，俄罗斯所想的并不是国家资本主义制度。

　　如果国家采取一些干预手段，(通过合法手段)将资源用来满足自己的政治目标，或者重新定义与外国公司利益关系的时候，国家与公司之间就有爆发冲突的潜在可能性。

　　混合经济体制促进了两大精英集团的崛起。一个是支持总统普京的中央国家统治集团，一个是以西方利益为导向的以总理梅德韦杰夫为核心的新自由主义集团。这种二元主义(普京的国家主义与梅德韦杰夫的自由主义)是俄罗斯精英政治学的内核。

　　普京集团

　　普京可以倚重一部分商业精英及政治精英的支持，维护由国家所主导的公司资本主义的发展。这里的利益包括总统所控制的(古德曼所强调的)权力部门;它也可以获得国有企业或部分私有企业的支持，这些企业通常由与政府关系友好的“寡头政治家”所控制。私有企业也依赖于国家，它们不仅希望获得国家在合同和财政上对它们的支持，而且还希望得到国家的税费保护。

　　俄罗斯政府试图通过实行共同所有制和多重管理权来控制经济。这些包括国家经济协会和金融部门(最著名的是格尔曼·奥斯卡罗维奇·格列夫[3])、交通部门、农业部门、通信部门、安全和技术部门以及建设部门。普京其他的支持者包括：俄罗斯石油公司(Rostneft)总裁伊戈尔·谢钦以及先前提到过的诸如俄罗斯对外情报局局长弗拉德科夫等“权力大亨”。普京尚未破坏俄罗斯私有经济的地位。相反地，在一定程度上，他还促进了私有经济的发展。实际上，普京确实将许多私有企业进行了国有化改革并加以控制，包括石油巨鳄“尤科斯石油公司”，而且还与外国在俄企业进行重新谈判并加强对它们的国家控制。然而，相比较而言，俄罗斯能源资源的国有化比重并不是特别大。2011年，世界能源资源的85%都属于国有企业。准确界定俄罗斯石油生产中的“国有份额”涉及对所有制的计算。按照海科·普莱内斯[4]的观点来看，俄罗斯石油资源的国有份额从2004年的13%上升到2011年的40%。纳特·莫泽根据石油生产和公司所有制报告进行计算，得出2004年与2007年的数据分别是15%与37%——在秋明英国石油公司被俄罗斯石油公司收购之后，他进而预测到2013年国有化比重将达到55%。天然气工业即使在叶利钦时期也是在国家的控制之下，而2007年国有化生产份额达到85%。但是从全球视野来看，俄罗斯石油资产的国家所有制比重仍低于世界标准。

　　当我们思考拥有外国资本投资的企业数目从2005年的16 196家增加至2010年的19 650家的时候，我们需要全面地看待国家所有制的性质。2010年俄罗斯正常运行的私有企业超过400万家。普京统治时期，政府没有为了限制俄罗斯和外国所有者的财产权而采取任何措施来控制资本的输出。1990~2010年间，俄罗斯的资本输出总额达到798万亿美元。俄罗斯经过漫长的谈判，于201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些事实表明政治精英们恪守私有化部门发展的承诺。

　　普京权力的另一个主要支撑点是其对政治组织和意识形态的控制。普京早期对敌对“政治寡头”所采取的攻击，最终实现了对媒体和电视台的控制。商业精英的一部分成员——像弗拉基米尔·古辛斯基、别列佐夫斯基等寡头失去了自己的电视频道。普京能够维持其政治控制：他破坏了经济寡头的反对，指派他人担任。普京还能够稳固地控制国家媒体，限制国外非政府组织的活动。国家控制的媒体支持政府的政策。正如卡斯泰尔所指出，“媒体中没有出现过的东西，公共意识里就不会出现”。

　　普京将权力的平衡从商业公司转向组成统治精英的政治家。他与寡头们的合作关系既可以保证寡头们的资产和利润，又能保证自己的政治统治秩序。

　　普京拥有自己的政治工具，他控制着统一俄罗斯党，这是一个有效推进总统政策的“国家党”。同时，普京通过这个政党能够分配资源和任免权，也可以影响选举。在影响选举方面，他的做法是成功的。自由民主派反对选举普京为总统，但在选举中却最终得到一个让人发笑的选票结果，即使是与国内第二大党——俄罗斯联邦共产党相比，这一份额也显得太小。

　　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一个倾向于市场自由化的政客和利益集团。

　　政治精英中的自由主义反对派

　　叶利钦时期，俄罗斯的工业私有化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而且在普京和梅德韦杰夫主政期间，西方公司在俄罗斯也发展迅速。这主要归因于新自由主义的理念，这种理念以全球经济的视野来观察俄罗斯的利益，主张俄罗斯建立开放的自由市场，对国外资本直接投资开放门户。政府部门中包含了许多新自由主义的支持者(他们获得外部组织的支持，比如世界货币基金组织)，尤其是在财政部。

　　在西方媒体中，梅德韦杰夫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被贬低的，他被西方媒体描绘成“双轮双座自行车上的一个软弱的蹬车伙伴”(或者是“普京的传令兵”)，但是他的政策是自由主义的、倾向于西方的。他一直主张更加自由的政策，在其主政时期，他的政策获得了新自由主义政治精英们的支持。按照俄罗斯时事评论员阿列克谢·穆欣[5]的看法，这些支持者包括俄联邦科学基金(RFFI)和俄罗斯经济发展部的尤里·彼得洛夫、俄罗斯第一副总理舒瓦洛夫(Igor Shuvalov)、RTP投资公司的谢尔盖·布里列夫(Sergey Brilev)。梅德韦杰夫在国内已经得到过维亚切斯拉夫·列别德夫(Vyacheslav Lebedev) 等政治自由派，亚历山大·科诺瓦洛夫(Aleksandr Konovalov)、亚历山大·沃洛辛(Aleksandr Voloshin)、阿尔卡迪·德沃科维奇(Arkadiy Dvorkovich)、谢尔盖·普里霍季科(Sergey Prikhod’ko)等法律界亲美人士的支持。梅德韦杰夫代表着一个倾向于美国的新自由主义的市场意识形态，他被普遍认为与美国总统奥巴马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被持批判态度的电视节目讥笑为是一个“美国男孩”。

　　梅德韦杰夫在2011年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阐述了他的新自由主义观点。他批评“民粹主义”方案，反对一般的国有化政策，具体来说，反对银行的国有化，支持私有经济的发展。他同时赞同新自由主义的财政紧缩政策，认为这对于建立“自食其力”的经济，是很有必要的。他强调俄罗斯的政策是推进“大型国有资本的私有化”，引入“主要的全球性银行”，推进俄罗斯的私有化进程。政府2020年战略部署还建议逐步减少国家对经济的干预。

　　他强调“俄罗斯经济融入全球化”、让“俄罗斯司法体系更加有效地为金融部门服务”的重要性，倡导俄罗斯加入欧洲复兴开发银行[6]，赞成欧盟推进“人员、资本和商品自由流通”的原则。2012年6月22日，梅德韦杰夫宣布将推进下列部门的私有化进程：私有化目标是俄罗斯现代商业舰队公司(Sovkomflot)的50%、俄罗斯Sperbank银行的7.58%、俄罗斯外贸银行(VTB)的25.2%、国有小麦贸易商United Grain Co的100%、俄罗斯Rosalroleasing公司的49.9%、纳米科技控股公司Rusano的10%以及俄罗斯铁路的25%。他早已提到过俄罗斯加入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重要性，该组织致力于推进建立自由市场经济。

　　在意识形态上，他反对弗拉迪斯拉夫·苏尔科夫的“主权民主”概念，该概念旨在增强俄罗斯反抗西方价值观和经济利益的能力。梅德韦杰夫认为，民主的构成就是西方的自由制度——市场经济、依法治国，政府对于公众的透明性。在此制度下，体制外的政治家也能成为经济变革方向的主要决定因素之一。

　　与普京相比较，梅德韦杰夫的自由主义更多地主张个人财产权、依法治国、多元主义和民主化。他主张对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采取一种更加积极的态度。2011年5月美国副总统拜登访俄期间，梅德韦杰夫热情款待，拜登称赞了梅德韦杰夫的个人领袖气质。此访，拜登也会见了俄罗斯的民主反对派。与普京拥有统一俄罗斯党的支持所不一样的是，梅德韦杰夫在政治上比较孱弱，缺乏强大的民众基础和政治基础。即使有人宣称选举偏向于他的竞争者，但是普京仍具备相当不错的个人魅力，很明显，他深受普通公众的喜爱，这一点在他压倒性的选举胜利中就已体现出来。

　　以梅德韦杰夫为核心的新自由主义集团在国内政治上的孱弱，迫使他们不得不寻求西方国家的支持。俄罗斯新自由派试图通过国内和国际媒体不仅在品格上，也在政治上来贬低普京的形象。有媒体指出，普京作为一个“黑帮式国家”的领袖，是腐败滋生的主要来源。阿纳托利·丘拜斯[7]所杜撰的俄罗斯是一个法西斯主义国家的概念，被许多西方媒体所广泛使用，如《经济学家》的爱德华·卢卡斯(Edward Lucas)、英国《卫报》的卢克·哈丁(Luke Harding)。西方媒体大力宣扬俄罗斯选举过程的不合法性，刻意放大选举舞弊的范围。他们提出的“药剂”就是进一步推进私有化，尽量减少国家的干预。

　　俄罗斯国内的一些民间团体组成了各种民主反对派。其中一个领导人是米哈伊尔·卡西亚诺夫(Mikhail Kasyanov)，他在叶利钦时期担任俄政府总理，一直反对普京的政策。他所提出的政治要求主要是主张实行俄罗斯新一轮的市场化改革、走向美国式的公司制度、推进依法治国的制度化进程。

　　普京-梅德韦杰夫联合体

　　俄罗斯的新自由主义资本家阶层可以在普京与梅德韦杰夫的“双座双轮车”执政体系中得到政府的保护。比如，在2008年经济危机时，俄罗斯政治寡头们借了海外两倍的现金流量，同时要求获得政府的财政支持。随着他们外债的增加和本来应当用于发展国内经济的大量贷款被政治寡头们以利润的形式收取，政府拨款营救私有公司，而不是将它们收归国有。政府对私有经济的支持，由此可见一斑。

　　俄罗斯国内资产阶级与外国公司相结合，使他们能够保持自己的自主性。政府对政治寡头采取任何实质性的攻击毫无疑问地将遭到外国的连串反应，同时将导致国内的不稳定。为了维持这样一种政治平衡，俄罗斯政府向这些阻力做出了一定让步，而不像英国的卡梅伦与克莱格联合体那样。俄罗斯执政者与西方主要贸易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反映了普京试图保持在战略产业中的国家存在、支持新兴跨国能源公司的发展。

　　普京或许希望在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建构的方向上更进一步，将由国家所主导的经济建构与私有、国有资本结合起来。但是普京及其团队当前不仅受到国内政治寡头的阻碍，而且还受到外国公司的各种限制。

　　〔原文发表于德国刊物《俄罗斯分析文摘》2013年3月18日(第124期)，文章节选自将于2013年11月出版的新书《国家社会主义的资本主义转型》(The Capitalist Transformation of State Socialism)。中译本在《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的发表得到作者的书面授权。〕

　　(禚明亮 译)

　　注释：

　　[1]马歇尔·古德曼(Marshall Goldman)，苏联经济问题研究专家，现为美国卫斯理学院经济学教授、哈佛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副主任。1961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以研究戈尔巴乔夫而著称，著有《危机中的苏联：经济制度的失败》、《丧失的机遇：俄罗斯的经济改革为什么如此困难》等。

　　[2]《石油国家：普京、权力和新俄罗斯》(Petrostate: Putin, Power and the New Russia)一书于2010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

　　[3]格尔曼·奥斯卡罗维奇·格列夫(German Gref)，俄罗斯经济贸易部长、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首席执行官。

　　[4]海科·普莱内斯(Heiko Pleines)，德国不莱梅大学教授、东欧研究中心研究员。

　　[5]阿列克谢·穆欣(Aleksey Mukhin)，俄罗斯政治信息中心主任。

　　[6]欧洲复兴开发银行是“二战”后由美国、日本及欧洲一些国家政府发起成立的银行，于1991年4月14日正式开业，总部设在伦敦。主要任务是帮助欧洲战后重建和复兴。该行的作用是帮助和支持东欧、中欧国家向市场经济转化。——译者注

　　[7]阿纳托利·丘拜斯(Anatoly Chubais)，俄罗斯私有化之父、俄罗斯“统一电力”公司董事长。